Paix

谁从高山深海过,天风不断紫涛吹。

适归


                 “像你来过,像我醒过。”

 

侍卫兵找到城楼之上的孙策时,他正抱弓远眺,此时正傍晚,绯色攀缘面容,遮不住其眉眼的英朗。不必多问,自家将军觊觎对面的丹徒山已经好些天,眼下想打猎的心估计又开始痒痒了。孙策余光瞥见有人来找,没等对方开口,自己先转身伸手,一根手指置于面前,嘴角微扬:

 

“别这么看我,我没打算大黑夜去打猎。”

 

他手指上绕了根黑色的细绳,一个玉件拴于其上,恰好贴在孙策唇侧。侍卫兵听罢,想说的话悉数咽回去,抱拳躬身行了礼,接过孙策递来的劲弓,沉甸甸的。

 

“大家都快到齐了,将军也该去更衣。”

 

江东一统,袁绍曹操无暇东顾,于是孙策这边战务松快,营里气氛也活跃。赶上临近中秋,城内日日有集市,军中士兵都抢着进城帮忙采买节日用品。孙策好说歹说邀了军中老前辈的允,前几日亲自领一帮子人搬回上百坛好酒,填满了几个营帐。众将士解瘾归作见不得人那一码,表面还端的是“喜迎中秋”的排场。

 

扳着指头到了中秋,孙策起了个大早,巡完营就拐进了次所打算问伙夫今晚吃什么。他本意不想打扰的,所以没提前知会一声,计划轻手轻脚地掀帘子进去看一眼就走。结果孙策还是低估了自己手脚的“轻”。

 

他挥手,正巧帐内一个伙夫搬着装有宴用盘碗的木箱经过,直接被他一胳膊杵倒在地,手里瓷器经不起摔,就那么劈里啪啦碎了个干净。孙策一手支着帷帘,同时与被拍倒的伙夫面面相觑,空气中充斥着尴尬的气息。帐中的其他人都静止般,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对孙策行礼。孙策心虚地点点头,紧接着把那个最倒霉的伙夫拉起来。那个伙夫很年轻,约莫不过十八九的样子,看着孙策时还有些紧张。孙策看穿了对方就要跪下谢罪的移动趋势,先一步将这个年轻人实实扶起,无奈地笑着。

 

“你跪什么,我又没怪罪。你只是碰巧经过,这些东西是我打碎的。”

 

孙策能在江东立足靠的正是他这一份不造作的真性情,无论对方地位高低,只要进了他的营,一律当作出生入死的兄弟,也难怪所招揽的人无不愿意誓死效忠孙策。估摸着帐内的众人要开始纠结一番谁对谁错如何处置,孙策最听不得这些,于是抢先开了口,一锤子定音。

 

“是非我心中明了,不过是碎了几个碗的小事,正巧我要进城,你们忙活你们的,我到时顺路让别人买好了带回来,两边都不耽误。”

 

孙策笑着拍拍那个年轻伙夫的肩膀,趁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要礼貌性推让一番时先三步并两步地逃离了此地。他原本并不打算进城,只是一时兴起想出去转转,趁侍卫备马时还不忘绕回主帐背上了自己的弓。

 

他在听见方才瓷器碎裂的声音时就已经打好了算盘,支使两个人去买东西,自己还能上山打两只鹿啊兔子啊之类的野味;但是当他看见那个伙夫脖子上挂的木雕鱼吊坠时,算盘被重新拨乱,他想去给远镇巴丘的人买个礼物……当然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再猎点野味也不是不可以。

 

将军束着高马尾,在中秋的早晨扬鞭,一路踏尘奔驰,心里念的是该给周公瑾买什么礼物。他和周瑜已经许久未见了,义弟是胖了还是瘦了、黑了还是白了、忙还是不忙?这些问题一股脑涌上来,这让年少不识愁滋味的孙将军在中秋团圆的日子里难得地咂摸出点伤感的味道。

 

城内人声鼎沸,各家都张罗着摆祭台挂彩灯,孙策一众五六个人牵着马在人流中艰难行进。好不容易找了个稍偏的安静巷口,把买完东西送回军营的事宜交代好后,孙策这才在浓重的中秋佳节氛围中短暂地喘过口气。

 

“卑职刚才瞧见东南那边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儿,要去看看吗?”

 

孙策蹙起眉,自己的心思难道就真的那么好猜?不过既然都说了,哪有不去看看的道理?他拿肩膀撞了一下那个跟着自己多年的卫兵,二人相视一笑。

 

把马都安顿住,孙策哼着小曲儿拐进东南口的集市,霎时眼花缭乱,走三步能被绊住两次脚。说起来这么多年都征战在外,逢年过节往往都要处理军务,根本没机会抽出空来逛逛集市。循着年份依次往前,只记得上一次像这样出来还是在舒城,自己拽着周瑜在中秋那天跑出来,结果玩过头忘了时间,差点没赶上家宴,那年的中秋宴险些吃成老爹的拳头宴。

 

孙策沿路清点着:月饼,巴丘也有;衣服,周瑜从小不缺;兔子灯,给小孩儿玩的吧……孙策挑花了眼,领着三四个人提个兔子灯来回溜达过好几圈,最终又在卖玉饰的铺子前站住了脚。周瑜周公瑾,思前想后也觉得是玉石最配。孙策不太懂金石器皿一类相关,进店入眼的全是白的绿的漂亮石头,花纹也雕的漂亮。大家一起替他选,最后敲定了一块圆月白玉吊坠,怎么看都甚是满意。孙策利索付过钱,掌柜满面春风地搭话,可刚开口就让孙策一行人同时被口水呛个半死。

 

“客官好眼光啊,您手上这圆玉件看着是一体,其实也能拆为两部分送人。您生得俊朗,令正也必然仙姿佚貌。白玉衬美人,圆月照佳偶,美事一桩啊。”

 

孙策这才反应过来店铺内的客人貌似都是成双入对的。他看了一圈,没再发现更好的玉件,反而发现了“鬻讫概不退换”的牌子。真是自作孽,孙策深吸一口气,旋即扬起个笑,没办法,只能应声和着。孙策出了门后立刻把其他人拽到路旁,目光扫视一周,把他们憋着的笑瞪了回去。

 

“嘴都严实点,要么当没听见要么烂肚子里,明白没!”

 

最后都带了些威胁的意思在,众人平复想笑的心情,答应后还又被孙策拉着发了个誓。孙策倚在墙上哭笑不得,这要是让那位“仙姿佚貌的美人”知道,不仅要挨两脚还得被笑话个五六十年。他抬起手,垂眼端详那玉坠,眼前浮现出更年轻时周瑜的模样,他这个当兄长的永远说不过伶牙俐齿的义弟。由于每次动嘴比不过,后来往往演变成孙策要捂周瑜的嘴,周瑜又不让,最终两人就动起手。

 

孙策想到这里不禁笑了一声,当时少不经事,每天除了斗嘴就是打架,俩人各占着一头,幼稚是挺幼稚,怀念也是真怀念。先前听惯的声音而今远隔千里,所道出的字句再鲜与故人相关。于是他现在倒生出些恍然,说不清楚周瑜的面容在自己这里是更清晰还是更模糊。

 

“孙将军思绪飘忽,可是有未了的心愿?小民或许能助您。”

 

孙策闻声抬头,离自己没几步远的地方立着一个樵夫打扮的老者,皮肤黝黑,发已银白,但身体健硕,声音洪亮。对方笑容和蔼,孙策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您认得我?”

“孙郎玉貌无人不知。”

 

挺会说的,孙策露出虎牙,朝那樵夫笑着。

 

“前辈其貌不扬,还有能替人了却心愿的本事?”

“尽己所能,也当积德了。”

 

孙策饶有兴趣地观察对方,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钱有势的主儿,那这愿望该如何实现?靠念经画咒的法术?两旁的亲兵看他虽端着那副笑容,眼神却已冷了下来。谁不知道孙策最不信神鬼之说,在这里卖弄这些歪门邪道,真是好大的胆子。

 

几个侍卫兵正打算上前驱赶,孙策却抬手拦下了他们的动作。中秋祈愿,那他今天就许个愿望,顺便看看这人有多大的神通。

 

“我想见庐江周瑜,此时他正镇守巴丘,前辈帮我把他变过来?”

 

对方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手上并无动作。好一会儿,大家正以为那人要抬手施什么法,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仅仅是抱拳行礼,而后就扭头走了,只留下孙策他们大眼瞪小眼。

 

“哎哎哎,这人实现不了,跑了。”

 

孙策先反应过来说道,随后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他仰头大笑时看了看天色,日已偏西,上山的话时间是不够了,但看看还是可以的。

 

他从古城楼拾级而上,登高望远,不过三十里,便是丹徒山。山脉绵延至赤色最浓重的天际,驮起秾艳的晚霞。孙策很久没如此专注地看过落日,貌似自他离开舒城的那天,世间就再也没有替他留一个这样的位置。之前周瑜说,人们唯有从日升月落的短暂时光里捕捉到时间的痕迹,如今来看不能更正确。只有看着红日落山,他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光阴流淌竟这样快,昼夜交替仅在眨眼之间,岁月原本也如此,还没走出几步,就已趟过了十年。

 

孙策背向东方,手里握着玉坠,身后的手中的均是圆月。时值中秋团圆之际,有些遗憾或许并不能端上台面,最好是现在消磨干净,以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谁都不再和当年一样年轻,因此分别不足够也不应该让彼此再如初挂怀。

 

有人来叫。该回去了,他这样想。

 

回营换好了衣服赴宴,帐内酒气熏熏,全军上下气氛轻松融洽。酒肉穿肠过,大家意识都有些模糊,但手上还是推杯换盏,周遭人声嘈杂。没人注意到以往话最多的孙策今日话竟然没说几句,只顾着闷头喝酒。

 

月饼端上来后他咬了两口,不甜。大家簇拥着出去赏月,孙策罕见地没有凑热闹,跟孙权说了一声后就回自己帐中睡觉去了。

 

外面脚步声交替,孙策阖着眼躺在床上放空自我。酒还行,鱼烧的一般,月饼不如舒城的好吃……孙策感觉要睡着了,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所以周瑜那边的月饼好不好吃?他也想尝尝……周公瑾,礼物什么时候送……玉坠呢?想到这里,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摸到一个硬物时才松了口气,还好没丢。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只感觉外面好像已经安静了挺长时间的。孙策起身,头还有点疼,想去喝口水。他摸黑走到桌旁,端起茶杯将其中的凉茶一饮而尽。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就在此时,他看见屏风上的模糊人影……刺客?

 

孙策陡然一惊,捏着杯子悄无声息地靠近,拿捏好力度将杯子扔向桌上那一沓纸,声音正好像是重重放下茶杯。他看着屏风上的影子闻声向右边挪动,对方像是要往外探——孙策抓住时机从左边迈过,一把抓住那人小臂朝自己拉,另一只手迅速格挡抡过来的手肘,顺势将其按下扣在了对方后腰处。

 

“谁派你来的?”

 

孙策压低声音在那人耳边问道。他知道这人伤不了自己,于是决定先自己问个清楚。可没有回答,那人只是侧过小半张脸,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五官,但孙策估计这人想瞪他。

 

“不想吃苦头就说话,我感觉在哪见过你……要是个能人志士还愿意投奔,说不定免了你的罪责。”

 

孙策感受到对方挣扎的身体一松,看来有投降顺从的意思了。

 

“依将军看,庐江周瑜算不算能人志士?”

“庐江周……啊?你说谁?”

 

周瑜的后背紧贴孙策胸膛,手还被扣在了腰间。其实这一招非常好破,趁机挠孙策痒痒他就松手了。于是他接下来一如既往地这么干了,孙策松手跳开的同时完全接受了对方真的是周瑜的事实。

 

“公瑾?公瑾?公瑾?”

“别叫了,喊魂儿似的。”

 

孙策喜出望外地上前,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对突然出现的周瑜说些什么,他现在只想抱一抱许久未见的故人。周瑜没有推开,尽管感觉孙策快要把自己勒死了。

 

“你怎么瘦了这么一大圈?巴丘这么苦吗?”

“先打住,孙伯符,我先说好,这是你的梦境。记不记得你白天的愿望?”

 

孙策又乱了,敢情自己的愿望真的实现了?这么真实的梦?罢了无所谓,如今见一面多奢侈,就算在梦里也很好了。他酒劲还没过,此刻有些晕乎,可环着周瑜的手半点儿没松。

 

“梦就梦呗。周公瑾,那边怎么样?”

“我是你意识里的周公瑾,你知道的巴丘怎么样,那就是怎么样。”

“我怎么感觉你在绕我?”

“因为你记忆里的周瑜就经常绕你。”

 

孙策明白了,那就是在梦里他也说不过周瑜。

 

“得,义弟能耐了……等等啊你别跟我说这是因为我记忆里周瑜就很能耐!”

 

周瑜忍俊不禁,可听到一些义兄义弟的称谓时神情却是有些哀伤的。

 

“现在轮我当兄长了,将军得叫我义兄。”

“为什么?梦里你还老了不成?”

“你仔细看看我,看我像比你大多少岁?”

 

孙策按照周瑜的话捧起他的脸左看右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眼角现在确实是有皱纹了,不过整体来看的话几乎没怎么变。

 

“大三年?”

“少了。”

“四年?反正最多五年。”

 

周瑜撇撇嘴,而后摇头。孙策吃惊,实在想不出来眼前人还能比自己大多少岁,再猜就是一百岁,周瑜是妖怪,或者是吃了青春永驻丹。

 

“到底多少啊?”

“十年。”

 

周瑜的眸中蕴着很淡的温柔,语速也缓缓。两个字所含不像是仅有时间,千言万语都似在其中。十年,又是十年。孙策眼中周瑜的神情很平常,好像十年不过是十秒那样短暂。孙策也是一愣,随后手指抚上周瑜眼尾,他触到了,很细的岁月痕迹。

 

“那看来在我记忆里,公瑾永远都像当下般年轻俊逸。”

 

周瑜低下头,许久才“嗯”了一声。他拽了拽孙策的袖子,然后抬手指着从帷帘缝隙透进的月光。银白飞流直下,在地上砸出一洼清亮的泉。

 

“今天中秋,伯符跟我赏月吧。”

“好。”

 

孙策替周瑜把碎发别至耳后,他明媚地一笑,周瑜便在那刻晃了心神。三十五岁的周公瑾,依旧像十五岁那样。

 

周瑜在前,孙策紧随其后。孙策出来时低头看见睡的四仰八叉的护卫不禁怀疑中秋宴买的酒是不是真的有些多。两人不疾不徐地走到城墙底下,周瑜抚过砖石,有细细的一层沙土滚落。他转身眺望,目极之处除黑暗再无其他,他心里不能再清楚,那边是丹徒山。

 

孙策说这座城楼已经废弃了,无人把守,现如今更像是观景台。几个时辰前他就在城楼上面看落日,风景不错。接着孙策就拉周瑜上去了。

 

圆月此时就在二人头顶,朗玉清晖甚是好看。孙策感叹月明星稀的同时还不忘帮周瑜拍拍背。

 

“周公瑾真是不如年轻时候了啊,上几级台阶能喘成这样?”

 

周瑜一手按着右肋一手支着石堞深呼吸,没工夫搭孙策的茬。好不容易缓过这股劲,他才直起身子仰头和孙策一起看月亮。林间偶尔有鸟叫,月光散落在并肩的二人身上,沉默之间生出一种时光静止的感觉。

 

“公瑾,你记得上一次赏月是什么时候吗?”

“记不清了,我猜伯符也记不清了吧。”

 

孙策挑眉,心想不愧是自己记忆里的周瑜,对于他的一切了如指掌。

 

“但我记得在舒城有一次,咱俩半夜翻墙偷跑,上山的时候走散了。”

“这个我也记得,要不是伯符及时出现拉了我一把,我就得踩进陷阱里断条腿。”

 

周瑜莞尔,孙策顿了一下,也跟着笑。他们很久没有像这样单独相处,早些年习以为常的抵足而眠在如今看来也不再现实。

 

孙策不知道这个梦能做多久,原先他只希望见周瑜一面,眼下得承认自己或许真的有些贪得无厌,他想就这样抛开现实的金戈铁马在此处立个一万年,和周瑜像儿时那样看完太阳看月亮。

 

“我能不能多梦一会儿。”

“孙将军还要不要你的江东?”

 

周瑜不轻不重锤在孙策胸口,却被一个硬物硌着了手。

 

“藏的什么?速速上交。”

 

他凑近孙策,眉头微沉,向孙策伸出手。孙策哼了一声,指点周瑜十年过后倒像是个土匪了,世家公子的气质被磨去了不少啊。周瑜面不改色地伸着手,直到对方从怀中摸出一个圆月状的玉坠。放在周瑜掌心,凉丝丝的。

 

“白玉衬美人,送你的,周美人。”

“呦呵,伯符嘴真是一如既往地甜。”

 

周瑜掂量着那块白玉,质地纯净,是上好的玉料。玉坠由一个玉勾和一个玉盘组成,其上各有两个小洞,拿黑色的细绳系成整体。

 

“这不应该是一人拿半个吗?”

“当然不是,这是一体的。中秋月圆当然不要分离,能分也不分。”

 

孙策自觉胡扯撒谎的能力又上了一个层次,趁周瑜还没想出反驳他的话时,赶紧将拴着玉坠的细绳替周瑜系在了脖颈上。

 

“正好,这玉就应该衬公瑾。”

“好啊,那就不分离,你亲口说的。我估计咱们用不了多久就能重聚了。”

 

周瑜垂下眼睫,看着和夜空中那盘一般漂亮的玉制圆月,淡淡开口。孙策思忖了一阵,觉得也对,等自己攻取许都安顿好后续事宜,就能召回周瑜了。

 

“哦对,伯符,还有一件事。”

“公瑾尽管开口。”

“别自己去打猎。”

“你怎么跟他们一样啊,放心吧。”

 

到了后来两人的心思貌似都不在头顶的月亮上,沉默之际冷风微拂,卷来阵阵浅淡的花香。这一阵风从二十五岁吹到三十五岁,可能不久之后将吹过生死离别,吹散那不完满的诺言。

 

估摸着时间,两人循着原路返回孙策军帐,静如水的南方秋夜里和衣而眠,孙策却觉得有些冷,来自枕边人的冷。

 

当孙策再次意识恍惚时,他半眯着眼,看见周瑜正坐在自己身旁,发丝垂落在肩,没有白发,也对,三十五岁,其实他仍那么年轻。孙策手中松松握着周瑜发冷的指节,等感受到对方的抽离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使不上力,无法移动,只能模糊间看着周瑜一步步远离。

 

“公瑾,你要去哪儿?”

“这还没到早上,能不能再陪我说说话?”

“周公瑾,周瑜!”

“公瑾!”

 

孙策撑不起身,费力睁大眼睛却还是看不清周瑜的模样。这个梦里的周瑜未免太不讲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把所有的称呼都喊了一遍,最终当他快要放弃时,已经走到帐门前的周瑜站住了脚。周公瑾回头,看了孙策最后一眼。

 

“公瑾,你去哪里?”

 

之后当周瑜略微沙哑的嗓音传入孙策耳中时,孙策的视野陡然清晰,但面前再无对方的身影。只留下字句在夜里幽幽地飘散,虚得抓不住。

 

“伯符,此时适归。”

 

孙策只觉一阵眩晕传来,而再睁开眼睛,帐外天光乍破,已至清晨。

 

“报!中护军周瑜、建昌都尉太史慈军报送到。”

 

孙策指指桌子,送军报的士兵会意,上前将桌上歪倒的空茶杯重新摆正,将新军报整齐摞好。孙策出神地看着对方的动作,念着昨夜的梦。

 

“我桌子上这么乱吗?”

 

孙策皱起眉喃喃,只在瞬间,他好像想起什么,神色骤变,把刚行完礼打算告退的人吓了一跳,顺拐着溜了出去。

 

他去掏怀里的玉坠时,什么都没摸到。

 

而后全军营的人都看见孙策一大早骑着马飞奔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尘土随马蹄踩踏飞扬,模糊了他的身影。孙策等不及要去找那个樵夫问明白。

 

东南集市,玉饰铺。

 

孙策仍在昨天的位置等着,眼神锋利,如冷剑般扫过所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快,他便认出了那个老樵夫正背着一筐干柴朝这边走来。这次孙策主动拦住了那人的去路,两人四目相对。

 

“你到底耍的什么把戏?”

“将军何出此言,我不过是做到答应帮您实现愿望的事罢了。”

 

孙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昨晚的事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无论是那个酒杯那个玉坠,还是那个十年后的周公瑾。樵夫从他身旁绕过去,自顾自走远,而孙策仍立在原地。

 

“将军军报待理,此时,适归。”

 

他回头看着樵夫的方向,只见归处,不见熙攘。

 

后来孙策夜晚无数次立于丹徒城楼之上,他始终记得那个似梦非梦的中秋夜,圆月由自己亲手送给周瑜,骄矜地约定“不再分离”,而今他仍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遵守约定,去再见一面那个属于另一时空的周公瑾。

 

建安五年的某春,孙策背着箭囊,一路打马循山而去,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和扈从骑兵分开了太远。

 

十年骛过,江山未改。有些注定的事情无论再经几个轮回都不可避免,他们所能做的仅仅如提醒“别去打猎”一般,于结局而言不过铢两分寸。

 

春山如笑的槐月里,周瑜尚拥世人口中足成大业的留光年岁,却没赶得及和年轻的将军再说一句:

 

“此时,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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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给亲友的中秋赠文ᐛ 一共7篇,都是独立短篇,这是第一篇,后续的会陆陆续续发上来。

*共七篇从31号到9号历时10天一共6w字,算是一次突破 ᐛ 可惜的是现在才想起来参加策瑜中秋活动,后天就结束了不能打中秋的tag,有点小遗憾!

*依旧是感谢阅读,感谢包容,希望得到评论啦。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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